雪儿 雪儿,也是谭家明,也是新浪潮

《雪儿》上映于1984年。1984年,正是香港电影新浪潮风起云涌的一年,许鞍华继《投奔怒海》大获好评后,拍摄了改编自张爱玲同名小说的《倾城之恋》;严浩回到广州潮汕实地拍摄了《似水流年》,一举拿下第四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电影、导演、编剧、摄影、女主角等奖项;徐克的电影工作室在当年成立,很快推出了工作室首作《上海之夜》;而早在81年成立自己电影制作公司的麦当雄,在监制了数部影片后,首次亲执导筒便拍出了《省港骑兵》。这一年上映的影片,还有梁普智的《等待黎明》,翁维铨的《三文治》,蔡继光的《北南西东》,于仁泰的《灵气逼人》,唐基明的《黄祸》。

这批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从电视台走出来的香港年轻电影人,他们的创作热忱仿佛霎那间火山般猛烈地爆发了。而作为新浪潮旗手的谭家明在马不停蹄地接连捧出《名剑》(1980年)、《爱杀》(1981年)和《烈火青春》(1982年)后,再接再厉拍摄了《雪儿》(1984年)、《最后胜利》(1987年)、《雪在烧》(1988年)和《杀手蝴蝶梦》(1989年),随后好似火山汹涌喷薄的爆发后转入休眠期一样,销声匿迹直到2006年才重执导筒拍摄了大巧若拙的《父子》。

港片的剧本创作向来敷衍随便,在电懋、邵氏时代,一旦投资确定准备开拍,班子里的快写手三五天即能捧出剧本来。而像刘家良刘师傅那样的武师功夫片,拍摄时甚至没有剧本,对白都无,演员打斗前只随口胡诌,拍竣后才由写手编出对白,后期配音上去。李小龙回港拍片,与导演互不让步,几近翻脸,要嘉禾的老板邹文怀亲自去看,换了罗维才将片子拍竣。其中缘故即是李小龙发现香港完全不似好莱坞拍片,连个完整的剧本都没,只要他做凌空飞踢的“李三脚”。

相对来说,新浪潮这批人的剧本则较为详尽。即便如此,与内地几乎同时崛起的第五代对照来看,还是落了档次。内地第五代的影片剧本多改自文学性很强的小说,拍摄手法且不论,单是故事和人物厚度即具备了先天的优势。而香港新浪潮这批人的剧本则多是原创,以谭家明为例,他的片子剧本多来自“世纪创作部”的集体创作,像《烈火青春》的编剧居然有六人之多,本片编剧也有四人,《最后胜利》的编剧字幕只打王家卫一人,但是事实上,剧本也是集体讨论构思,大约由他执笔罢了。

由于这个缘故,新浪潮的片子在评论者最爱着眼的人文深度上,显然是落到了不利的下风。事实上,就片子而论,出来的效果有如石琪先生言,也是“有佳句而无佳章”,俯首即是妙笔,整体来看,却不够厚度,甚至在风格上也无法统一,多是四六不着的模样。比方新浪潮旗手若谭家明,也实在找不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所谓“代表作”。

《雪儿》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,钟楚红饰演的Cherie是位典型的现代都市女孩,职业是健身舞教师,青春俊美,被富商戴家乐(楚原饰演)偶然遇到,一见钟情,由是穷追不舍。钟楚红却对该位富商毫无兴致,反倒迷恋艺术气质浓厚一心想要拍电影的小青年阿化(梁家辉饰演),并与之同居。楚原眼看钟楚红移情无望,便转而利诱阿化离开雪儿,结果梁家辉先遭利用,后来却心有不甘,于是两个大男子在钟楚红面前大揭对方丑事,钟楚红由是看透了两个都不是真心爱惜自己,于是义无反顾地抛弃了他们。

在我的描述中,你能看到这个故事有多俗套烦人,简直是三流电视剧作者的写法,其中还不乏为发行宣传制造“钟楚红露点”和“梁家辉全裸”这样的低级噱头。活脱一部不入流的普通港片罢了,称之为香港电影新浪潮,其中“新”在何处?

事实上,谭家明的新浪潮之“新”,并不是在评论家最爱谈的题材或者主题上的,最重要的是在具体的表现手法上的,是个很实际的事情。比如亦作美术指导的谭家明在色彩上的使用,绝对是港片导演中最为出类拔萃的。本片中钟楚红出场即是杏黄的运动短衫,配以动感轻松的音乐,和一群跑步运动女孩子的镜头,青春活力的感觉即扑面而来。而楚原跟随这群女孩来到健身馆中,灰色西装、体型发福的他,四下寻望,背景上是运动不歇的活跃色块儿,身侧跑过嬉戏打闹的女孩子,剪辑的镜头一接,钟楚红便在画面远端,目光透过紫色紧身运动衣包裹的身体缝隙看了过来,两个人物的年龄、职业、性格、情趣、状况,以及未来的将要发生的故事走向,未经一句对白,观众即全部了解。最令人顿生亲切好感的是谭家明从来都不似闷蛋儿大师,向来是最具幽默感的,比方钟楚红拒绝了楚原,要他出去,门一拉开,上面即是滑冰的运动符号,一个小人儿一腿向后,张手向外飞去,与剧情最是契合,看了实在教人乐不可支。

梁家辉与钟楚红在梁家中约会,共看流星,拍古装相,整段里谭家明极尽表现唯美能事,拍的好似梦境一般,实在是漂亮极了。而随后在简陋不堪的“好莱坞茶餐厅”里的一番闹剧则又极尽讽刺调侃之能事。钟问,这里鱼龙混杂,跟你好不符合。梁则答道,要来体验下底层生活,将来可以拍个写实影片。紧接着便是楚原和手下上演的追女苦情戏了。此种自嘲式的互动桥段,都会教观众会心一笑,同时这些桥段又与剧中人物情境非常贴切,不至于给人幕后硬性操控的做作感觉,都是配得上“佳句”之谓的。

楚原收买梁家辉,钟楚红知情后作弄之,当然都是过于儿戏的桥段,好在谭家明也摆出自己的喜剧作风,大玩漫画式的把戏。既然是玩,不妨玩的新鲜有趣些。胡子表哥不经意间起了疑心,追踪楚原司机收买的假医生的段落,玩的是空间精确计算的巧合;钟楚红整蛊梁家辉,摆出色诱的姿态,用的是米契式的音乐动作;而在家中大摆榴莲作弄梁家辉则是一个调皮地环视镜头,最后落在梁有苦说不出来的表情上,实在谐趣的紧。反倒是梁家辉在钟楚红的众女友围绕下出恭,显得调度乏力,只好卖弄噱头来搞笑了。

钟楚红追至异地,在宾馆房间里四下查找,梁家辉则在楚原的协助掩护下藏来藏去,这是港片中最爱玩的封闭小空间中“找与藏”的游戏。虽不算新鲜,但有梁家辉赤身裸体的噱头,倒也值得提下。

还值得一提的是楚原为了掩护梁家辉,情急之下居然落裤救难,直气得钟楚红拿了锯子要来砍他。前段时间正是楚原先生的73岁寿宴,老爷子看上去鹤发童颜,仙风道骨,好似年画福禄寿中的神仙模样,由是此片中的狼狈状况,看着也格外有趣,顺道祝愿老爷子健康长寿吧。

谭家明与另位新浪潮的弄潮儿徐克相仿,影片中总是偏爱女性的。本片中钟楚红饰演的Cherie,美丽,聪明,敢作敢为,因为闺中密友受了欺负,仗义出面,抱打不平,竟要追打始乱终弃、玩弄女性的楚原(后来才知是个误会),直搞得他狼狈不堪,大呼救命。相比之下,楚原和梁家辉两个大男子反倒是丑态百出,显出猥琐可鄙来。无怪乎徐克后来在《东方不败》中大玩性别错乱,要林青霞来做男子,行事俐落果决,全不似李连杰饰演的令狐冲诸多羁绊畏首畏尾了。

本片中最直露的一个自嘲是楚原和梁家辉驾船去追钟楚红,楚原问,给你了的支票你怎么补偿我?梁家辉颇不自信地小声道,新浪潮啊。楚原于是不屑道,你以为好莱坞拍大片啊,哪儿那么容易!

谭家明的影片,结尾总是搞得乱糟糟,本片的结尾即是楚原和梁家辉的一番沙滩混战,实在是无聊得很,在本片中有力无处使的动作指导程晓东大约是憋闷过头了,耍了好些花枪,实在离谱。石琪先生没好气地批评它是“拍得莫名其妙,根本上交代不清”。

即便如此,本片值得推荐的程度还是颇高的,虽然谭家明fans少得可怜,楚老爷子的武侠片如今也不大有人爱看,但是彼时青春逼人的“红姑”钟楚红和白面书生梁家辉都是fans众多的偶像级人物。谭的片子,演员向来都脱的猛烈,《烈火青春》里的汤镇业、夏文汐、张国荣和叶童最甚,《最后胜利》中的李丽珍也总是一幅短打扮示人,无怪乎后来《父子》中,郭富城的手只在杨采妮的上半身徘徊,即令影迷顿生不满的情绪了。

本片中,钟楚红仅着底裤,赤裸上身,在摇曳的烛火中的镜头,最有噱头。但是我却独爱她与梁家辉初次约会,在梁家中饮酒的画面,低眉浅笑,最是撩人,无怪乎谭家明自己都情难自持要在这里颇有些突兀地使用慢镜了。因《情人》中惊魂一瞥的美臀而爱上梁家辉的女性fans,本片看来是最合你们脾胃的了。多则不言,只说本片中梁先生裸露地大方极了,并不局限在您所关爱的那部分而已,相当值得一看。

谭家明的片子全不似你想当然的以为“大师”名头下那些不轻易近人的闷蛋片儿,就我看来,他实在是平易近人,亲切极了。虽然偶有低俗谄媚的嫌疑,但是你也能看出他幽默可人的一面。当然,“亲切”,从来都是港片的一贯脾性,实在是毋庸多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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