智齿 郑保瑞的狂热

作者:csh

本文首发于《陀螺电影》

所有人都在等待《智齿》,都在等待那个重返自我的郑保瑞。

他当然做到了。这部“类型电影”甚至成为了这届柏林电影节最令人震悚的作品。他仿佛使尽了浑身解数,将所有撞击感官、摧残心灵的元素都填充到了影像之中。《智齿》以铺天盖地之势,征服了观众的大脑与眼睛。

《智齿》的情节会让你想起许多曾经的香港电影。

一场凶残的连环杀人案件,死者都被砍去了左手。一位久经沙场的刑警展哥(林家栋),他的妻子遭遇了甚为严重的车祸——一如既往,这样的刑警会有一位年轻搭档任凯(李淳)。车祸肇事者王桃(刘雅瑟)生存于地下世界,她似乎也成为了漩涡中心的关键人物。

但《智齿》的影像又会让你忘掉它们。

郑保瑞以最惊人的方式,呈现着香港城市最堕落的景象。堆满垃圾的街道、沾满污泥的墙壁、栖息于暗处的流浪汉,几乎塞满了每一帧画面的空间。在那些闪着幽玄灯光的远景镜头之中,我们甚至会怀疑眼前的不是香港,而是某部科幻电影里的想象之城。

景深空间本是调度观众视觉重心的工具,但在这部影片里,它却让我们在望向深处时心生畏惧。

无论是警署办公室里的文件、红灯区的街道,还是堆成山峰的垃圾堆,都在郑保瑞的镜头中构成了两侧黑暗的高墙,将挣扎前行的角色们挤在中央。这种视觉元素建构了整部影片的核心基调——无论是谁,都要在这令人窒息的深渊里穿行。

如此幽深污秽的城市景象,令我们想起郑保瑞曾颇为擅长的恐怖类型。他曾在《古宅心慌慌》的访谈中提及,“我喜欢慢慢通过铺垫去营造气氛,让观众感到不对劲,而不是那种突然出来一个鬼怪,让大家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受到惊吓。”

但这种强调恐怖氛围而非编织惊吓效果的做法,不是在一部恐怖片里,而是在《智齿》这样一部黑色动作电影里达到了顶峰。

如果回顾《怪物》或《古宅心慌慌》这样的恐怖片会发现,曾经的郑保瑞仍偏爱在这种清冷的类型中裹挟几分温情或幽默。

但在《智齿》之中,他创造了一种纯粹的地狱。在晦暗闭塞的构图、四处散落的残肢、精神失常的角色面前,观众的神经永远处于紧张状态。

在如此残酷的景象之中,郑保瑞编排着叙事的节奏,让最为强烈的碰撞连番爆发。

我们看到了愉悦与痛苦的碰撞。被斩断左手的死者是清一色的女性,她们又都属于底层——吸毒者、应召女郎或是有前科的罪犯。罪犯仿佛在通过破坏弱者的身体,满足自己病态的欲望。

我们看到了复仇与救赎的碰撞。被展哥深深憎恨的肇事者王桃,早已身处地下世界、以偷车为生。但展哥对她的复仇仍未告终,他仿佛要不顾一切地让她受苦,让她在已经足够深邃的地狱里继续滑落。

我们也看到了正义与罪恶的碰撞。展哥让我们想起《狗咬狗》中李灿森饰演的那个暴戾而残酷的警察,当展哥凶神恶煞地逼问证人、殴打王桃、滥用私刑的时候,我们甚至怀疑他究竟能否配得上警察的身份,因为他似乎也成为了他所惩治的恶的一部分。

郑保瑞在呈现这些碰撞的时候,终于不必再编织《西游记》系列中那种乏味的叙事,他再度回归了他那呐喊般的、强调力度而非逻辑的叙事模式。这可以成为他被诟病的缺陷,也可以成为他最迷人的特质。

早期恐怖片乃至《狗咬狗》里那如同依循角色精神状态的主观叙事,更为决绝地继承到了《智齿》之中。展哥只是从一个地点来到另一个地点,从一个事件投身于另一个事件,因为他已经并非听从理性的动物。

在这样的一部警匪片中,侦破案件的逻辑或线索已经变得无关紧要。我们时常能看到影片中的角色以一种反逻辑的方式,突然采取某种行动。

影片中的角色被这些漩涡中的涌流来回地碰撞。罪犯沉溺于过往与欲望,展哥与王桃则被仇恨与执念所困,他们时而深陷于港片式的宿命论,时而被身后那阴晦的景片所同化。

这仿佛是一个黑白电影创造的黑白世界,没有人是彩色的。在这叙事肆意涌动的时候,林家栋与刘雅瑟用近乎恐怖的表演,维持着影片的流畅度——每一个人都像幕后的郑保瑞那样,使尽了浑身解数。

但也有像任凯这样稍显正常的角色,但他要呆在这样的世界里,就要承受个体与地狱之裂隙的相互撕扯。一切都成为了他的那颗智齿,是他可以拔去、却又不能或不愿拔去的隐痛。

智齿当然可以是智慧到来的象征,但在这个智慧失去效力的世界里,在这个所有人都以疯狂应对疯狂的世界里,保持理智也成为了一种磨难。

无论从视觉还是叙事层面来说,郑保瑞都针对香港城市的底层世界,呈现了一套属于他自己的书写方式。人们如同野兽一样在垃圾堆与污水潭中苟活。

正如香港动作电影一向被诟病的那样,女性角色再度成为了施虐的对象。这施虐可以是还原现实的一种方式,而《智齿》中的呈现实在过分残酷,甚至让人感到有些生理不适。

但有所不同的是,在这泥潭中挣扎始终的王桃,呈现出一种惊人的韧性,屡屡地发动着凶猛的反抗。或许这可能是这座互相撕咬吞噬的钢铁森林之中,必须进化成形的生理机制。

不管是叙事还是角色,每当我们就要觉得他们渐趋平面化的时候,影片那表现主义的氛围与影像形态,便强行拉扯着我们前往下一个据点。

当然,无论是影像的质感、叙事的形态还是角色的命运,都是构成郑保瑞这场残酷游戏的核心元素。他像是要以一种决然的方式,呈现最为震撼人心的影像——无论它堕入多么晦暗的领域。

他要用这部生猛、狂热、近乎邪典的《智齿》证明,这种属于香港的类型电影,可以用最为香港的形态继续存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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